本帖最后由 殒海熬亭 于 2012-1-4 07:44 编辑
黄河是天朝最神秘的一条长河。
在有记载的二千多年中,黄河下游决口1500多次,大改道26次,黄河决堤,一泻千里,所到之处,人或成鱼鳖,黄河古道厚厚的淤泥中,包含了太多的禁忌,太多的古怪,诡异得让人简直无法相信。
先讲一些发生在黄河古道中的怪事吧。
五十年代初,开封附近农民挖掘黄河古道,从几米厚的淤泥中挖出来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,铁管有胳膊粗细,往下延伸,农民顺着铁管往下挖了七八米,铁管越来越粗,后来竟有水缸粗细,周身白亮,像砂纸打磨过一般,还是直往下延伸,不知道有没有尽头。
大家把耳朵贴铁管上一听,铁管里还有刺啦刺啦的声音,既像是有东西用爪子挠铁管,又像发电报的电波,大家讨论了半天,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。
那个年代人民觉悟高,怕是潜伏的**特务搞破坏,忙上报给了政府,结果等专家第二天赶来时,却发现原本干涸的河床一夜水满,浑浊的黄河水中再也找不到那古怪的铁管了。
六十年代,黄委会组织当地农民挖河,在黄河古道中清理出来一个古铜钟,那铜钟满身绿锈,钟口用铁汁牢牢封死了,大家好奇,用铁棍强行撬开了,就发现铜钟里装着满满一堆骷髅头,骷髅头里盘着许多黄蛇,竟然还活着,不断吞吐着芯子。
大家怎么也想不明白,这口古铜钟是做什么的,那黄蛇怎么能在封闭的大钟里活那么久?
那铜钟被挖出来后,黄河沿岸家家户户都在私下里嘀咕,说晚上听到了彻夜的钟声,怎么也睡不着觉,村民们商量了一下,怕得罪黄河大王,便悄悄组织起来,趁着晚上将大钟沉在黄河底下了,说来也怪,自打铜钟沉下去后,人们再没听过古怪的铜钟声。
七十年代,政府提出口号,要“家家通马路”,黄河大堤上也修了一条笔直的柏油路,路修到一片干涸的黄河古道上,就卡住了,地基就怎么也打不下去了,手腕粗的钢钎一打进去,就断掉,怎么也不行。
他们见这个事情古怪,就让工人原地往下挖,看地下到底有什么,先挖到了一口墨黑的棺材,当场烧掉了,又挖出来了一堆骷髅,也被抛入河中,最后发现底下是一棵老树,那老树几乎有一间房子那么粗,表皮黑硬,看起来像已经碳化了一样,敲起来梆梆响,钢钎就是打在这铁一般的树干上,才打不进去。
几个人商量了一下,决定用电锯锯开老树,好接着打地基,结果电锯一下去,就像是锯到了钢板,火星四射,那几乎炭化的树干,竟往外流出了黏稠鲜红的汁液,像流血一般,大家吓坏了,最后请来了当地的风水师,风水师让他们填上土坑,临河焚香,拜祭黄河大王,再往下打钢钎,钢钎应声而入,一点问题也没有了。
大家觉得古怪,扒开土坑一看,那土坑只只有一层黑炭,怎么也找不到那棵老树了。
八十年代,黄河边上的某座老城折腾城市建设,老城区拆了又建,建了又拆,最后在黄河大桥边修了条盲道,盲道直接接到了黄河中,要是真有人盲人顺着走过去,那可就直接去黄河喂鱼了。
不仅如此,那古城还有许多古怪的斑马线,斑马线竟然修建在了草坪上,让人很诧异,难道行人要踩着草坪过马路吗?
在前段时间,又说黄委会招募了许多青年河工,穿着清朝时期的河兵装,在黄河沿岸喊着口号来回行走,更是惹出了不少笑话。
其实,大家不了解黄河禁忌,这些看似荒谬的做法背后,隐藏了好多黄河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我可以告诉你们,这些盲道和斑马线并不是给人走的。
这些路,是留给老黄河里的物件走的。
几千年的古城,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古训,一草一木都有来历,老城里的一块古砖,一条石碑,要放在哪,又要怎么放,那都是有说法的,不是一句两句科学就能解释清楚的。
还是那句老话,老黄河里的事情吧,说不清。
我姓白,大名叫白石头。
你要是翻开我们白家家谱,就会发现,我爷爷叫白淼,父亲叫白山,其他还有白水,白浪,白砂,白玉等,反正名字都要和山水有点关系。
这是因为白家有条很古怪的家规,白家后人只能从事两种行业:河工或手艺人。
我们白家后人,凡是名字中带水的,就做黄河上行走的手艺人,名字里隐含山石之意的,就要做守卫黄河的河工。
这个古怪的家规,已经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。
这河工很好理解,就是治黄之人,有官有民,解放前设立的黄委会属于官,康熙年间始设的河兵就是民,反正只要是治黄河的都算。
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,是手艺人。
我这里说的手艺人,并不是打卦卖艺的手艺人,这里说的是黄河上的采金人。这黄河采金人出自古代金门,有一套专门的切口,黄河采金人不言金,自称自己是黄河手艺人,会使“观山”、“辨水”、“按脉”、“寻金”的采金古法,找到隐藏在黄河中的金矿。
这些事情,都是听我爷爷说的。
我爷爷是白家最后一个手艺人,关于他的传说很多。
有人说,他是白家最后一个懂得古法采金的手艺人,能从浑浊的黄河中看到一条隐约的金线,顺着金线就能摸到金脉,沿着金脉走向,就能找到藏在深山大水中的金矿。也有人说,我爷爷在黄河中发现了大金矿,将金砂铸成了几十块金砖,都用墨汁涂黑了,偷偷埋在了地底下,哪天要是白家败落了,就能靠这些金子东山再起。
关于这些传说,我是从来不信的。
在我印象中,我爷爷只是个比较闷的小老头,成天端着一壶信阳毛尖,坐在一株老石榴树下,眯眼看天井里竖起的一块遍布着各种纹路白石。
有时候,我爷爷心情好了,也给我讲一些黄河上的怪事。
他说,黄河最神秘的并不是流淌了上千年的河水,却是埋藏了无数古物的黄河古道。你永远也想象不到,那厚厚的淤泥下,埋藏了什么古怪物件。
他说,黄河古道中挖出来过火车头那么大的鼋,就是大龟,有冲开的古墓,有玉石棺材,有满满一缸的金元宝,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骨头架子,有古剑,有镇河的铁犀,铜猴子,雕刻着铭文的古铜钟,甚至在黄河底下掩埋了一整座一整座的古城。
黄河中当然也会有各种怪鱼。
我爷爷说,有一年他走夜路,路过黄河开封段,看见水下精光四射,照得周围数十米清清楚楚,他以为是黄河下开了天珠,趴在河沿一看,却见河底下聚集了怪鱼,这些鱼有巴掌大,光线就是从这些怪鱼身上射出来的。
后来他见过不少次这种怪鱼,这种鱼发出的光,还会随月圆月缺变化,满月时最亮,能照得水草、石头清清楚楚,月初时,鱼身上只能发出一层微弱的黄光。
这些怪鱼总是聚在一起,有时盘踞在河底一块大石头上,有时集体浮在水面上,仿佛是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。
在黄河菏泽段,我爷爷还见过屋子那么大的鱼。
那年大旱,黄河干涸,一条大鱼搁浅在河道中,只露出一个鱼头,艰难呼吸着。鱼头腥臭无比,上面落了黑压压一片蚊蝇。
那鱼头足足有卡车那么大,上面鼓着一个大硬疙瘩,鱼嘴上还连着几根通红的须子,有手指头粗细,当地算命的瞎子掐指一算,说,这是只修炼了几百年的黄河鲤鱼,头上已经结了七层红鳞,过不了多少年,头上的红磷脱落,就会长出角来,那就是鲤鱼跃龙门,化身成龙了。这次鲤鱼落难,大家务必帮它一把,一旦它飞升成龙,定会保佑咱们村子风调雨顺,年年丰收。
大家也怀疑这鱼是黄河大王的真身,忙组织壮劳力深挖河道,将黄河水引过来,一面让妇女孩子不断用水桶泼在鱼头上,一是防止它脱水,二是为它驱赶蚊蝇。
大家虽忙了一整天,大鱼还是死在了河道中,当时天热,鱼很快腐烂发臭,熏得整个村子像个大粪缸。大家让瞎子拿个主意,瞎子让大家掩了口鼻,将鱼肉剔下来,架起火焚烧了,将那副大鱼骨架,在黄河边做了一个黄河大王庙,让人每到初一十五拜祭一下,也能保得四方平安。
他还遇到过会飞的鱼,鱼鳍处长了两只薄如蝉翼的翅膀,脑袋下有一条长须子,当时这鱼拍打着翅膀在水上乱窜,后来撞到渔网上,被渔民按住了,让我爷爷用一壶好酒给换了过来。
后来,黄河边上建立了一个博物馆,我爷爷就将这些古怪物件都捐了出去。
馆长是第一批留洋的专家,半辈子在黄河上跑来跑去,搜集了好多黄河中稀奇古怪的物件,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,做成了标本。
结果有一年黄河决堤,博物馆被大水淹没了,说来也怪,当时洪水并不大,待水退下来后,就发现这座博物馆一点损失没有,就是那些黄河上的古怪物件,怪物标本被水冲得干干净净,一点也没剩下。
这些苦心搜集的黄河第一手隐秘资料,从此沉入了底下,再也没有现身人间。
在当时,老馆长看到被黄河冲得干干净净的博物馆,一时间老泪纵横,奔到黄河边要投河,被一个老河工给拉住了,那个老河工只说了一句话,就劝住了老馆长。
他说:“这些东西烧了,也好,你还想留到什么时候?”
我当时还听不懂这个故事,不了解为什么死活要投河的老馆长,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劝住了,好多年以后,我在黄河上漂泊了半辈子,才渐渐明白:
黄河的秘密,只属于那奔腾了数百万年的黄河,无论什么东西,都最终会在黄河中会化成一抹黄河水,尘归尘,土归土,什么也留不下。
当然,这些就是后话了。
我父亲叫白山,按照我们白家的规矩,他在黄河上做了河工。
**22年,国民政府成立黄河水利委员会,从河工中征调人才,我父亲也进入了黄委会。
解放后,冀鲁豫黄河故道管理委员会更名为黄委会,我父亲也编入了新黄委会,在54年时随黄委会从开封迁到了郑州,我们家也跟着搬到了郑州。
本来我想等父亲退休后,接他的班,然而到了我**的年龄,天朝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**,国家机关陷入了瘫痪,父亲在国民政府工作过的事情也被揪了出来,被扣上“一贯**”、“内奸”、“间谍”等帽子,关入了牛棚。
当时全国都在号召“知识青年去农村,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,我也觉得憋在家里太无聊,便也跟着大家稀里糊涂报了名,去三门峡一个叫上河村的地方插队。
临走前,我跟爷爷言语了一声,老爷子,我要去三门峡插队了,得过年才能回来,等年底我回来,给您带条黄河鲤鱼哈!
这时候我爷爷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好,也越来越糊涂,整天躺在藤椅上,盯着那块白石看,也不知道能看出来什么门道。
老爷子本来歪着脑袋看着那块白石,突然转过头看着我。
“石头,你说要去哪?”爷爷突然说话,也吓了我一跳。
我连忙说:“去哪?我去三门峡,那边有个小村子叫上河村。”
爷爷说:“上河村?哪里还有人?”
“有啊,接收我们的人说,那儿是一个百十个的小村子。”
我爷爷嘴唇动了几下,似乎想说什么,终于什么也没说,只是一直摇头。
上河村在秦岭东段支脉崤山峡谷中,紧挨着黄河古道,坐车也要大半天才能到。我以为要先在郑州集合,大家统一做大解放卡车过去,谁知道大清早就开来一辆吉普车,车子上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大喇叭筒子喊着,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了,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上车了!
我还迷迷糊糊的,就被叫了起来,稀里糊涂上了车,发现车上已经有几个人了,问了问,知道他们也是去上河村插队的知青,一共有四个人,三女,一男。
三个女生都是第一次出门,很兴奋,一路唱着《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》,冻得脸蛋通红,憧憬着农村的新生活。
大家在车上各自介绍了一下,那三个女生分别叫:粟粒,宋圆圆,朱颜。那个男知青长得很白净,一双细长的眼睛,人很孤傲,除了开始说了一下自己叫什么外,就再也没说过话。
那时候毛神写了首“中华儿女多奇志,不爱红装爱武装”的诗,惹得全国女人都是双辫子,短头发,蓝色工装的女工打扮。不过这宋圆圆穿了身旧式列宁装,双排纽扣,大翻领,一根硬牛皮腰带扎在腰间,整个身材凸显出来,惹得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
吉普车沿着黄河古道一直开,出了郑州城,就是滔滔的黄浊的黄河水,由于黄河千百年的冲刷,外面的高地被冲出无数条沟壑,沟沟壑壑,到处是忽高忽低的山头,形成了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。
我看着窗外延绵不断的黄土高坡,歪着头睡着了,头不住磕在窗户上,半醒半梦之间,就被人推醒了,看见吉普车停在了一条小路旁,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,弯弯曲曲向着远方延伸着,一个包着白羊肚头巾的老乡驾着驴车,笑眯眯看着我们。
原来前面都是一道道山梁,吉普车过不去,只能换成驴车,驴车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,就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,宋圆圆先兴奋了,说前面一定有瀑布,自己先跳下驴车,蹦蹦跳跳朝前跑着,跑到跟前却不说话了。
我过去一看,发现那里不是瀑布,却是个黄河古渡口,渡口处立了块断碑,写了个“津”字。
那时刚开春,正值黄河化冻,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冰凌,小的有车**,大的有屋子大,顺着河水往下跑,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,那咔嚓咔嚓的响声就是冰山撞击的声音。
那黄河上塑风正紧,几个女生见到满河冰山,早吓得脸色发青,就差掉眼泪了。
古渡口处,倒是有几艘咎船,约一丈宽,三丈来长,船板是大铁卯钉起来的几块原木,船底还漏着水,这样的船,被冰山一撞就碎,几个船夫没一个敢渡人,都抱着船桨直摇头,劝老乡宽心住几天,等冰化完了再说。
老乡急得不行,跟给我们解释着,说上河村就在黄河湾里,得坐船才能过去,要是今天赶不过去,可就麻达啦!
这时候,我见那黄河上出现了一个黑点,黑点越来越大,竟然是一条黑色的木船,老船夫傲然站在船头,在黄河中破冰而行,丝毫不惧。
老乡慌忙朝那船喊着,一面摇晃着羊白肚头巾,想让船家载我们过河。
老船夫把船划过来了,他带着一个高高的斗笠,叼着旱烟袋,漠然看着黄河,看都没看我们一眼。
老乡很奇怪地朝着老船夫作揖,说乡党,乡党,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,还要劳烦乡党送我们去上河村。
好半天,老船夫才闷声说了声:“我这船不渡活人。”
老乡急切地说:“能渡河就行。”
老船夫扫了我们几个一眼,眼神有点冷,跳到岸边,拽起了缆绳。
老乡见状,朝老船夫笑笑,赶紧回头招呼着我们几个:“赶紧上,都上。”
我看了看那船,船虽然不大,但是每块船板都合缝严实,结实得像截老木头。奇怪的是,这船头的船头立着一块黑色的木头,木头上镶了块古镜。
在他脚下,有一只绑得紧紧的红公鸡,勾勾着脖子,哑着嗓子直叫。
我有些奇怪,这艘船,怎么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样。
大家都有些迟疑,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净少年却第一个上了船,冷冷看着船头那块黑木头。
我还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,老乡在那催着我们快点上去,说黄河自古不夜渡,今个要是过不了河,我们几个都得睡在露天地里!
上船后,才发现这冰河行船的可怕,水下不断有各种冰块撞着小船,还有一座座屋子那么大的冰山,朝我们迎面撞过,吓得几个女生不断尖叫着,后来便把手紧紧攥在一起,眼睛都不敢往水里看。
我虽然也有些心惊胆寒,但也觉得这黄河破冰为一大奇观,就在那看着老船夫行船,只见他跳上船,先将那只大红公鸡扔在船头上,然后用船桨推开挡在船前的破冰,小船在冰缝艰难行走,有时前面挡了一座冰山,船夫甚至跳到冰山上,将小船使劲撑开,在船开走的一瞬间,再从冰山上跳回来。
小船绕着冰块在河里曲里拐弯走了会,突然就不动了,船夫将木杆插入水中,使劲推,也推不动。
我这时候也觉得奇怪,看了看水面,这时船已行至河中央,河面很干净,没有很大的冰块,可是小船任船夫怎么撑就是不动。
这时,小船轻晃了一下,微微颤动,我往外看了一下,顿时大吃一惊,黄河水竟然缓缓褪下去了。
不对,并不是黄河水褪了,而是我们的小船在缓缓升高!
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,要不是我一直关注着小船,可能根本感觉不到。
这种情况很古怪,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东西,将小船整个给托了起来。
老船夫把住船桨使了一会劲,突然意识到什么,放下船桨站了起来。
他拎起那只红公鸡,一刀斩断鸡头,将鸡血沿着船头那块黑木上流了下去,过了一会儿,小船又是周身一晃,我再看看,小船已经被放回水中,又开始顺着黄河水缓缓走起来。
我吃了一惊,刚想开口,旁边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。
我回过头,就见船板上用水写了两个字:
“有鬼。”
我一下子愣住了,这两个字是谁写的?
我看了看船上的人,船夫带着斗笠,面无表情的坐在船头,那三个女生依然紧闭着双眼,看来这一定是那个寡言的白净少年写的了。
不对,那位要领我们去上河村的老乡呢?
我看了看金子寒,他却闷着头看着黄河水,仿佛这一切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一样。
也许是那位老乡一开始就没跟着我们上船,当时大家太紧张谁都没有注意。
有鬼,是说这船上有鬼,还是水底下有鬼?
我再看看船板,这时候两个字已经干了,连一点水印都没留下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。
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这次三门峡之行,恐怕不会那么简单。
傍晚时分,我们终于来到了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上河村。
小村子建在黄河滩的一处高地上,老船夫瓮声瓮气说了句“到了”,让我们下船,自顾把船开走了。
我们往河滩上一看,不远处,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,小村子特别静,连一声狗叫声都听不见,只有旁边黄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,我当时看了看周围,突然有种错觉,仿佛我们闯入了一个被诅咒的荒村。
没有人带路,我们几个谁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是不是上河村?
我们这才感到一阵古怪,不知道那个白羊肚头巾老乡为什么没送我们过来,这里也没人接我们,我们要去找谁接收?
我们迟疑了一会,决定既来之,则安之,先去村子里看看再说。
这是一个荒僻破败的小村子。
村口有一处荒废的小庙,庙已经塌了顶,里面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烂,一个光秃秃的打麦厂,一棵很粗的老槐树,树底下有一个牛大的石碾子。
我们继续往村子里走。
这个村子人不大,一条小土路两边,各有几十户人家,天才蒙蒙黑,好多人家的大门就上了栓,好多人家为了省油,多不点灯,我们也不知道哪家有没有人,试探着敲了敲门,敲了好久,也有人说话。
一个胆小的女知青当时就要吓哭了,说:“咱们快回去吧,这个村子不吉利!”
宋圆圆挺起胸脯,说:“回去?那船都开走了,就是回去,也得先找到开船的人!”
正说着,就听见吱呀一声,前面一扇门开了,有人端着盆出来泼水,一看到我们,水都不泼了,慌忙进屋,还把门紧紧关上了。
我们赶紧过去敲着门,说老乡,老乡,我们是政府派来下乡的知青,你能不能给我们开一个门?
敲了半天,那门也没开。
我们沿着村子走了一圈,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避着我们,我们也疑惑了,我们是下乡知青,又不是恶鬼,他们那么怕我们干什么?!
更古怪的是,在我们向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婆婆问路时,老婆婆握着我们的手,泪眼婆娑,正想说些什么,一个女人硬将她硬拉进屋子,随即关上了大门。
我们想找村委会,找村支书,可是村委会在哪儿呢?村子里的房子基本都是一个模样,大点的房子也都锁着门。
我们陷入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中。
我们在村子里转了半天,都没人搭理我们,更没人接收我们。
我们去河滩处想找船先回去,发现这个村子在黄河大峡谷中,四周都是深山大水,连一个摆渡人都看不到,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。
这时候天渐渐黑了,我们停止了寻找,把村口处一间塌了顶的土坯房简单打扫了一下,抱了些稻草铺在地上,想着不管怎么样,几个人先对付一夜再说。
我们做这些的时候,有几个人远远站着,偷偷观察着我们,互相咬着耳朵。
我们走出去想问他们,他们却又像兔子一样逃走了。
这是个古怪的村子。
一天连吓带累,我们几个人累得要命,大家在地下铺了厚厚一层稻草,将铺盖堆在了一起,衣服也没脱就躺下睡了。
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来,商量了一下,打算待会大家分头到村子里去找管事的人。
宋圆圆这时候提议,虽然没人接收我们,但我们还是要严格要求自己,该干啥干啥,不能落了咱们知青的风采。
那时国家号召全民健身,城里老老小小都每天都要做广播体操,有录音机的地方就跟着拍子做,没有录音机,就自己喊拍子,这也几乎成了那个年代知青的标志。
宋圆圆让我们站成一排,自告奋勇给我们喊拍子:“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套广播体操-时代在召唤!第一节:伸展运动!”
我站在干草地上,草地上蒙着一层白霜,我四处看着,总觉得在这里做广播操感觉怪怪的,这时金子寒扯了我一下,用眼神示意我悄悄往后看,我趁着做操的动作,往后瞥了一眼,就看见草垛后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,伸长了脖子,偷偷看我们。
金子寒打了个手势,跟我发一声喊,两个人当场把那人按住了。
我喊道:“你是谁?快说,为什么跟踪我们?!”
那个人瘫倒在地上,叫道:“不要杀我,不要杀我!”
那个人身上裹着一个肮脏的老羊皮袄,头上满是稻草,拖着两条鼻涕,满地打滚,还不住偷偷看着我们。
宋圆圆皱紧了眉头,说:“这人会不会是个傻子?”
那个人梗起脖子,说:“俺才不是傻子呢!”
我说:“那你是谁?”
他想了想,说:“他们都叫俺孙傻子,其实俺一点也不傻。”
我们都笑了。
我让他坐起来,问他,孙傻子,你要是不傻的话,就告诉我们,你为什么要偷看我们?还有,你们村支书去哪了?
他挠了挠头,傻乎乎地说:俺以为你们是前几个月来的那伙人,想看看你们怎么回来了?
我问:前几个月也来人了?
他揉着眼:来啦,咋没来?都跟你们一样的!
粟玉咯咯笑着,说:跟我们一样,我们是啥样的?
他也嘿嘿笑了,用手背抹着鼻涕,说:你们都扎着小辫子,穿着蓝大褂,俺们这里不兴穿这样的褂子!
这孙傻子说的小辫子,蓝大褂还真是女知青打扮,看来这里真来过一批知青。
不过,这个村子为何这样排斥我们呢?
上一批知青又到了哪里呢?
我们几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,这个村子太古怪,我们还是要找到村支书,问他个究竟,毕竟我们是政府派下来插队的,不找他安排找谁?
我让孙傻子站起来,让他带我们去见支书。
孙傻子还不愿意,说:老支书说啦,俺们村不让进外人,外人都离得越远越好!
我一下火了,说:我们下乡是毛神定的,他一个村长说不让我们进,我们就不进了?!走,爷们今个非要会会他去!
孙傻子还挣扎,说:去不得,老支书要打俺的!
我使劲拽着他: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了,我倒要看看,这个村子他到底敢不敢打人!
他还要说三说四,我硬拖着他去见了村长。
我们在河滩上见到了老支书。
这时候天还早,黄河上的晨雾还未褪去,河水哗啦哗啦流淌着,雾气迷茫,老村长披着一件军大衣,蹲在河滩处,一面喃喃自语,一面往河水中撒着什么东西。
我们站住了。
我捅了捅孙傻子,他怯怯叫了声:“老支书?”
那人没回头,却说:“孙傻子,你莫折腾了,这些都是咱们村的命,你就认命吧!”
孙傻子支支吾吾地说:“老支书,又有知青来咱村啦。”
老支书说:“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,你怎么又带人来啦?”
傻子说:“俺莫带,是他们硬要来的!”
老支书说:“俺说过了,咱们村不能进外人……”
傻子说:“他们不走,俺也莫有法子!”
我见那支书死活不愿接收我们,也怒了,抢过去说:“政府派我们来上河村,你凭啥不接收?”
老支书叹了一口气,说:“娃,听大的话,回去吧,俺们这里……条件不好。”
我说:“有什么不好?!劳动最光荣,我们就是要下来劳动的,能吃苦!”
宋圆圆也跟着说:“就是,政府安排我们去哪,我们就去哪!”
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,只有金子寒一言不发,看着雾气笼罩的黄河。
这时候太阳渐渐出来了,黄河上的雾气也快褪下去了。
老支书抬头看看天,将脸盆里的东西倒在水里,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沙子,锐声喊着: “二狗子,二狗子!”
二狗子是村里的会计,他是个罗圈腿,见谁都一脸谦恭得笑着,老支书让他带我们去村头那排土窑洞,打扫打扫,看看我们需要什么,一起给送过去。
不过他还是建议,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,不知道村子的规矩,在这里住几天,尝尝新鲜就快走吧。
临走前,我问老支书,前几个月来这里的知青去了哪?
老支书说:前几天哪来知青了,那么多年,就你们这一批,还倔得很。
宋圆圆说:不对呀,孙……孙大哥说,前几个月村子里来了几个知青。
老支书骂了一句:驴球的孙傻子,就会日弄人。
他告诉我们,孙傻子本来也是个实诚人,后来有一年黄河发水,他父母都给淹死了,他也被吓傻了,靠着村里人接济生活,平时住在草垛里,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,给别人讲古。这个驴入的被吓傻后,就老爱把人往古桑园里领,说那里藏着宝贝,你们千万莫听他胡咧咧。
我问道:“那古桑园是什么地方,为什么不能去?”
老支书看着苍茫的大水,没说话,最后说了句:那里有啥子,你们就莫管咧,只要记住莫去那里就行了。
在回去的路上,我们几个也低声讨论着,孙傻子说前段时间来了几个知青,老支书却说没有,看来老支书和孙傻子中,肯定有人说了谎。
那个人又是谁呢?
会计领我们去了窑洞,那窑洞很久没住过人了,一打开门,灰尘飞溅,呛得我们直咳嗽,他帮我们打扫了一下,又抱了好多麦秸秆铺在床铺上,给我们介绍着这里的环境。
他说,这个村子原先叫上河村,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户人家,祖祖辈辈靠在黄河上打渔为生,村子建在黄河峡谷的河滩上,黄河发水灾的时候,常会波及村子。
村口那个大碾盘你们都看见了吧,那个石碾子有几千斤,从明朝时就放在这里了。有一年黄河发大水,那个上千斤重的石碾子被水冲走了,只剩下一个碾盘。后来有人去山上砍柴,才发现,石碾子竟被冲到了十几里外的山沟沟里,几十个壮劳力,费了牛劲,也没把碾盘给抬回来。
他朝石碾子旁的草垛喊着,孙傻子,孙傻子,出来给学生讲古啦。
草垛晃动了几下,孙傻子从里面钻了出来,爬到大石碾子上,盘着腿坐着,他身上还裹着那个肮脏的老羊皮袄,拖着两条鼻涕,对着我们傻笑。
会计跟我们说,孙傻子脑平时住在草垛里,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,爱给别人讲古,你们没事时,可以听他给你们唠唠。
宋圆圆这时接了一句:“可是老支书说,让我们别听孙傻子瞎咧咧!”
这本是一句玩笑话,会计却不说话了,尴尬得笑着,走出门去,后来就径直走远了。
他们女生见有了着落,便将行李放好,开始收拾好屋子,我闲着没事,就出去让孙傻子讲古。
孙傻子说:“讲个啥?”
我说:“讲个拿手的。”
孙傻瓜眼皮一翻,说:“肚子还咕噜咕噜响呢,讲不得古!”
我给孙傻子拿了些吃的,孙傻子狼吞虎咽吃了,盘腿坐在石碾子上,拿声拿调叫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老少爷们,知青娃娃,都过来听我俺孙傻子讲古!莫看俺们上河村小,俺们村子怪事多。”
他说,就说上周吧,上河村老刘家里死了老人,人死后,尸身要在家中放七天,这叫守七,就说老刘家守七时,守夜守累了,几个人就在灵堂上玩开了麻将,玩着玩着,老刘就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,他一回头,就看见他爷爷直挺挺站在他后面看着他。
他爷爷舌头僵直,怪声怪调叫了一声:“要圆圆,要咯咯哒!”
老刘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了,他先呆了一晌,猛发一声喊,一下子推到了牌桌,光着脚就拼命往外跑。
好在那刘家老人并不去追赶,还是直挺挺站在那里,只反复说要圆圆,要咯咯哒。
大家都很吃惊,这人明明已经死了几天了,这尸斑都老厚了,咋能又活过来了?
还有他嘴里不停说的圆圆和咯咯哒又是什么?
后来还是下河村一个老猎户道出了其中缘由,这种事情民间有个专门说法,叫做“撞客”, 就是说在守灵时没注意,灵堂被偷偷钻进去了一只黄皮子,这黄皮子性邪,上了老刘头的身,借着老刘头的口要好吃好喝的呢,要伺候得这黄皮子满意了,它才会从人身上下来,不然能折腾死你!
这“圆圆”和“咯咯哒”又是什么意思呢?
其实圆圆就是鸡蛋,咯咯哒就是老母鸡。
这黄皮子虽然成精了,但是毕竟智力有限,它不知道鸡蛋和母鸡怎么叫,就胡乱模拟了鸡蛋和母鸡的样子和声音。
到后来,老刘东家借个鸡蛋,西家借只仔鸡,足足折腾了半个月,那黄皮子才从下身,刘家老人才能入土为安。
孙傻子讲的都是鬼故事,抑扬顿挫,听得我一惊一乍的,他却嘿嘿笑着,横披了衣服,唱着古怪的谣言,去草垛里睡觉了。
天渐渐黑了。
我躺在干草铺上,周围传来干草和河水的气味,远处黄河哗哗响着,刚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,我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
金子寒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样,很快就整理好了床铺,躺在上面一动也不懂。
我这时想起一件事情,坐起身来问金子寒:“你在船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?”
他却问我:“什么字?”
我说:“就是咱们来的时候,你在船上写的‘有鬼’那两个字呀!”
他冷笑着:“我要是写了那两个字,才真是有鬼了。”
我说:“那奇怪了,要不是你写的,难道是鬼写的?”
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要是鬼写的,那还真就不奇怪了。”
他翻了个身,睡觉了。
我怎么也睡不着,一直熬到半夜,就听见有人在河滩上唱歌。
那歌词断断续续,依稀能听到:“月亮圆了,黄河响了,黄河大王要上岸了……”
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窗外月光如水,透过窗棂斜斜铺进来,月光照在金子寒脸上,我看了看,他的眼睛仍然睁着。
我吓了一跳,他还没睡吗?
我直起身子仔细看了看他,他神态安详,呼吸平稳,就像在熟睡中一样。
我跳下床,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,他的眼珠一动不动,确实是睡熟了。
我也暗暗称奇,小时读《三国演义》,书上说猛将张飞就是睁着眼睡觉,我一直以为这是传说,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。
这个金子寒,我越来越觉得他神秘了。
一阵苍凉的歌声从河滩上传来,歌声如诉如泣,我默默听着,在那片神秘肃穆的歌声中,渐渐睡着了。
第二天一起来,我们就去找老支书,让他给我们安排一些工作。
老支书扑打扑打抽着旱烟,说,现在刚开春,也没什么活派给我们干,我们要不先走一走,熟悉熟悉环境再说吧。
他叫来一个半大小子,带我们去黄河边看看去。
这小子脑袋很大,眼睛却很小,额头上掉下来两条苦瓜眉,名字就叫大脑壳。
大脑壳的身世很传奇,有一年黄河发大水,一个封得严实的大木桶冲到了河滩上,有人打开木桶一看,里面一层层的花袄里,裹了一个婴儿。这个婴儿被抱回了上河村,吃着百家饭长大,也许因为营养不良,脑袋才长了那么大,老支书让他带我们去黄河边走走去,千万莫跑远了。
大脑壳一次见了那么多城里人,明显有些紧张,他带着我们从这头走到了那头,又从那头走了回来,我们让他讲讲上河村的故事,他憋得脸红脖子粗,一个字也没憋出来。
几个女知青干脆自己在河滩上散步,我昨晚没睡好,见没什么事,就想回屋里补觉,就看见孙傻子朝我使劲招手。
我给了他一截熟玉米,他塞进嘴里,三两口就嚼没了,继续问我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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